01
【资料图】
2010年6月底小学毕业。每天都会有一个跛腿的男人挑着两个木桶，艰难地走在集镇上。他的桶里装着豆腐，一刀豆腐，只要八毛钱。他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和吆喝，有人招手，他便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去卖，泡着豆腐的水因此常溅在地面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太阳下，像劳动者的汗一样，一滴下来就无影无踪。
一个大妈要了两刀豆腐。大妈说：“就一块五吧！”
老汉瞥了瞥嘴，堆上笑脸说：“真不是不讲情面啊大姐，真的家里困难，一毛也不能让了。”
大妈看了看他的瘸腿，只好把兜里的一毛钱再抠出来。 “唉！老汉啊，怎么不见你闺女啊？她不是一直跳跳地总跟着你卖豆腐吗？”那孩子帮忙卖豆腐的时候，总是很通人情，有时便宜一毛两毛的，很会做生意。
老汉把扁担重新压上肩膀，顿了顿说：“那个小祖宗啊，今年毕业咧……让她好好玩玩罢。”
“你闺女聪明懂事成绩又好，肯定能上县里那个一中！上了就不愁啦！以后就是顺顺当当，好初中，好高中，好大学，好工作，你可得指望她喽！”
老汉的汗滴了下来，撇着嘴说：“是啊……现在还得靠老子，以后就好啦。”
“哎呦……你瘸着，还一个人把她拉扯大，真不容易啊。”
“是啊，累啊，但值得的，以后日子越来越好的。只要她进了一中，就好。不提了，走了。”老汉走了，水桶摇摇晃晃，老汉也摇摇晃晃。
02
老汉吆喝着卖豆腐，看着豆腐一块块被卖掉，心里却实在是开心不起来——那孩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，三天了，一口饭也没吃，只晓得哭。她哭得已经眼睛肿成核桃，睁开时的眼睛像是脸上裂开两个伤口，嚷嚷说：“爹，俺不上了，俺不上了，俺就上镇上的中学，俺不去县里。恁不答应，俺就不出来。”
老汉急得捶门，听到女儿哭，他哭得比女儿还大声。他拼命劝女儿，一定要去县里上学，知识改变命运，他说得斩钉截铁：“不就是八千块的转校费嘛！包在恁爹身上。”
“知识改变命运，可是也要俺爹的命啊！”女孩尖叫着。老汉没法反驳。
八千……八千是多少刀豆腐啊？一万刀豆腐！一万刀豆腐……初中9月1号开学，只有两个月时间了，还好七八月都是大月份，多两天。老汉心里安慰地想，上天多给他两天，希望就多两分，他实在是恨不得给老天磕头。他算过了，一天起码要卖160刀豆腐。以往一天最多只能卖50刀，现在是三倍，怎么卖？不行就提价格？那也是不可能的，镇上都是1块钱一刀豆腐，自己八毛钱，才能薄利多销啊。家里只有三麻袋豆子，也不够做那么多豆腐，要买豆子就又要花钱了，成本又怎么办呢？
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，除了“怎么办”，还是“怎么办”，老汉挑着豆腐桶，摇摇晃晃，鼻血突然就流了出来，他两眼一翻，扑通一声，趴在了路上。
街坊邻居逐渐凑过来，吵吵嚷嚷，急成一团，好不容易给送去了诊所。赤脚医生扶扶老花镜，看完，只说是饿的。街坊们面面相觑，瞪大眼睛，没人敢吭声。医生给他吊了一瓶葡萄糖，他很快醒了。赤脚医生又从屋子里拿了碗剩饭泡了点开水，筷子夹了一点韭菜炒鸡蛋给他当菜。他呼呼啦啦，吃了个干净，好像眼睛也活过来了，也有眼泪可流了……
他哭着，跟赤脚医生说：“老先生……老先生，各位街坊邻居老乡……真的谢谢。”他从床上爬起来，在床板上给大家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。
老汉终于开始说自己的故事，还有那个懂事的孩子的故事。
03
汉娜，听起来像个洋名儿吧，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土闺女儿。她出生那年，她娘就死了，都怪是家里穷，那年冬天太冷，生完孩子也没什么红糖水和鸡蛋馓子吃，天天就喝野菜粥，连个暖和被子也没有。她娘总说不冷，不冷，叫俺干活的时候穿暖点，不用给她留，她有两层被子，两件棉袄都盖在身上，她说她不冷。我知道，被子那么薄，哪可能啊！刚生完孩子，哪可能啊？有一天她说想吃烤山芋，家里没有，俺就出去找，回到家，她娘就这么没了，就剩孩子没奶吃，在哭，这孩子打小就懂事，看见俺哭了，她不哭了。
俺去找人家，求人家的母羊给喂奶，天天把她往母羊的肚子下面凑，好不容易到断奶的时候。要不说俺这命又烂又硬呢！有天背着孩子去干活，山上一个大石头滚下来，把俺脚压断了，家里没钱，不能治，只能从衣服边扯点烂布包起来，天天拄着棍子蹦，后来长好了么，脚就拐了，用不上劲了。要么所幸，把俺俩砸死吧，这没砸死，日子就还得过。
没了她娘，俺也瘸了，她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，都死得早，也没有亲戚愿意帮持，日子就难过。俺找不到活干，只能在家磨豆腐，拿去卖。就这么带借着村上人的钱买豆子，卖豆腐，把孩子供到小学毕业了。太难了，现在世道变了，前年还是不要择校费的，今年怎么好端端要择校费？好像说是要划分学区房了，只能在家附近上学了。那考得好还有什么意思噻，恁说。要想去县里上初中，就得请人办事，花这个择校费，要八千块……
天哎！老天唉……八千块，一万斤的豆腐啊，得卖到什么时候去？有那个命去卖，还没那么多豆子磨。
孩子么，太懂事，知道心疼人，不肯去县里上学……把自己锁房里，三天了，不吃饭。她不吃，俺也没心思吃。
老先生……各位街坊邻居，你们救人救到底，送佛送到西……能不能借俺点钱？能不能多买俺几块豆腐？孩子要上学啊，不学，就当一辈子穷人……俺不想她跟我一样卖豆腐没有饱饭吃，也不想她跟她娘一样，生孩子的时候都没有一床暖和被子啊……帮帮俺吧，求求了，俺给你们磕头了，俺给你们当牛做马，来世也给你们当牛做马……下下下辈子我还当牛做马还恩情啊！给你们磕头了……
砰砰砰砰砰砰……
04
老先生率先开口：“先回家看看孩子，别把孩子饿昏了。你先答应她，不让她上了，把她哄出来罢，别的咱们再说，乡亲们会帮你。“赤脚医生拿眼睛看一圈人。
街坊邻居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应和点头。
老汉回到家，几个好事的街坊也跟着他去劝。汉娜终于出房间了，她毕竟还年轻，没有饿昏，只是看起来眼睛肿和疲劳。
几天后，老汉把凑齐的八千块钱摆在汉娜的面前的时候，汉娜的眼睛又开始笑了。
老汉说：“乡亲们都是好人啊。你看看，爹一跟他们说，他们就给俺们送钱来咧！你看看，这么多钱，够俺闺女去上一中咧！这钱，恁收好咧，可别丢了。现在咱们有这么多钱，可是富人咧！不怕贼来，就怕贼惦记，这回，谁来也不能开门了！哈哈哈哈，咱们闺女上了一中，咱们闺女这么聪明，肯定以后赚大钱咧！到时候，爹享闺女的福喽！”
老汉的眼睛里，竟是久违的喜悦和豁达。他很久不曾摸女儿的头和脸了，今天不知怎么，使劲地揉了两下，他仔细地瞧了瞧自己的闺女，又挑上担子，挥挥手。
汉娜手里攥着钱，还想追上去帮忙，她说：“俺也去吧！”
他爹说：“不用了，咱闺女这手哇，宝贵得很，将来要抓钢笔和数钞票，糙不得。就在家里看着钱吧。”
老汉的身影远去了。
05
后来，来敲家门的是那个赤脚医生老先生。老先生说：“闺女，快走，车来了。拿上钱，去县里吧。”
汉娜不知前因后果，只知道这赤脚医生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，救过爹的命。她问，爹什么时候来。老医生只跟她说：“没事，你先去，他卖完豆腐就来了。”
汉娜去了县里一户人家，这家人是一对老夫妻，姓王，看年纪，大约和那个老医生差不多大。这对老人，看着文雅，都还带着眼镜，也穿着不错的衣服。她去的那天，就能洗到热水澡，穿上新衣服，睡到柔软的席梦思，吹空调。不仅能吃上白米，还能够吃完再加一碗，那些菜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好东西。牛肉？她这辈子也不敢想，可是这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块和胡萝卜炖在一起，冒出的香味馋死人，盘子还烫手，绝对是真实的。那漂亮的窗帘，那些雕着花的窗户，墙上竟然还有画，什么东西都新晃晃的，碗没有一个裂口。
她缓缓问：“好爷爷、好奶奶……俺是不是已经死了？这是不是天上啊？”
爷爷奶奶相视一眼，又觉得好笑，又面露心疼。爷爷奶奶只跟她解释说：“你的爸爸拜托我们照顾你，上学需要营养，你得吃点好的，到时候开学长得白白胖胖的，才能学好。爸爸才高兴啊。你爸爸卖豆腐很辛苦，等到你开学上学，他就来了，送你上学去。”
汉娜很害怕，总觉得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好事，她宁愿相信更恶劣的情况。她大叫着：“你们骗俺！骗俺！是不是俺爹不来哩，俺爹不要俺咧？俺要回去找俺爹！要不就是那个医生，瞒着俺爹，把俺卖了！俺不要在这！俺要回家！！”
老爷爷老奶奶倒也不骗她，两个人心有灵犀地看了孩子一眼，决定开车带她回去看看。汉娜第一次坐上小轿车……这东西不用牛拉也能走，吓得她坐在位置上直打哆嗦，车鸣喇叭的时候，还把她吓哭了。
回到汉娜住的地方，里面空荡荡已经没人了。刚刚看过爷爷奶奶家宽敞漂亮的家，她一看见自己家黝黑得连灯也哆嗦着不敢亮的屋子，便抬不起头来了。
不见父亲，她便在镇上找那个赤脚医生。老先生见到她，一惊，又看了看那两个老人，叹了口气。他说：“你爹被抓了。你可千万别回这里，可不能让人看到你。”
汉娜太聪明，但她又极其敏感，一下子就道出真相：“钱是俺爹偷的？”老先生又是一惊，不敢看她。
汉娜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。她抓住爷爷奶奶的裤腿说：“好爷爷，好奶奶，你们对俺好，能不能救救俺爹？俺爹……俺爹是好人，他为了俺上学才去偷钱的！救救俺爹吧！”
汉娜说：“八千块，在俺这呢！咱们把钱还回去，乡亲们就原谅俺爹了，俺爹就放出来了。”汉娜聪明，她自知这一切也不太可能，她只有哭，眼泪一滴滴地砸在王老头的皮鞋上面。
成年人的世界，或许实在是太复杂了。汉娜只能看见其中的一个小缺口，她虽见不到全貌，但是她能猜到其中很复杂，她很快擦干眼泪，笃定地说：“俺不哭，告诉俺。告诉俺，为什么抓俺爹。”
赤脚医生看着跪在地上的汉娜，实在不忍心说，他背着手，到外面去了，向来不在人面前抽烟的老先生，这会儿在门外抽个不停。
王老头和王老太把汉娜扶起来，跟她说了一些，她深深理解，却又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的事情。
“有时候，送人去坐牢，也不是坏事，因为生活有时候比坐牢还难，你爹他是想好了，做好了觉悟，故意挑事把自己送进去的。人人都说坐牢艰辛，可是如果生活比坐牢还要痛苦了，人也会盼着坐牢的。起码牢里面有三餐，吃饱穿暖，还能劳动赚钱。就像一个没有门槛的工厂，不论男女老少，不管是不是残疾，生病也能治。你就知道，你爸爸进去之后，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和钱烦了，人能活下去就行，而且活得比原来好得多，他是好人。”
汉娜想了想，突然好像明白了，可是她又有很多问题问不出口，她只是缄默。
王老头和王老太，又说：“现在你知道了，爸爸没事儿。等你高中毕业，你爸爸就放出来了，那时候你正好可以自己工作赚钱养家了，那时候爸爸回来了，就没事了。你爸爸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面，我们当一家人。我和你爷爷，以前有个女儿，后来出了事，死了。留下来个孙女，最终生病也没活下来……所以就，你就拿我们当你亲爷爷奶奶，我们也把你当亲孙女……”
06
汉娜不再问了，她尽管有很多很多疑问。为什么这王老头和王老太不能替他爹出八千块，为什么不能帮他找到维生工作呢？为什么这家人那么有钱，却救不了一个穷人，为什么能救得了她这个小孩，却不能连她爹一起救呢？到底为什么？
她只明白，这一切，可能也是爹的意思。或许，王老头王老太虽然有钱，但钱也只够管她，没有闲钱去再养一个成年男人了。也许，是爹舍不下面子，觉得丢脸，宁愿坐牢也不想再欠人情了。村民们人都很善良，可是三番五次被人借钱，尤其是自家人实在没本事，扶也扶不起来，爹久而久之就像全村人的累赘一样，没有劳动能力，时不时就揭不开锅来要钱了……
有天，王家的老头老太就帮她改名了，叫她王佳鑫了，叫她鑫鑫。汉娜这个名字渐渐没人叫了，“汉娜，汉娜……”汉娜自己时不时念叨着旧名字，她老觉得，鑫这个字里面太多金了，难写，不喜欢。别人用新名字叫她，她总愣神。那倒也是，十几年了都是被喊着汉娜长大的，突然有人拿陌生的名字叫，反应不过来。
汉娜的人生从此文雅高尚，不缺钱，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，上学有电动车骑，也可以叫爷爷奶奶开车送她去，不过爹就是没消息。汉娜总问，问就是听到爹反复因为犯事又被送回监狱去了，而且爹也不希望她去看他去。好像他的人生只能和监狱捆绑，倒不如说只有在监狱里才能活下去，人竟然能惨到这个地步？真是太嘲讽了。汉娜只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，快点经济独立，快点把爹接来跟自己一起住。
王佳鑫，人人都叫她王佳鑫。只有她自己还叫自己汉娜，她经常想到老爹，觉得和老爹在一起，虽然丢脸和穷，可是好亲切，可以随便说说土话，一口一个俺，一口一个恁，也正常。现在动不动就我，动不动就您，坐要并腿坐，睡要平躺睡，成绩要好，言谈举止也要文雅，很累，不自在。
她最自在的时候，就是看书的时候，往书房里一关，一锁门，她就盘腿朝地板上一坐，拍着大腿，边看边笑。书里的人，每个都好可爱，好亲切，尤其是那些偏远地方的穷人，各个都可爱，虽然有时候落后的观念让人来气，有时候懦弱，互相算计，可是还是让人喜欢。有时候，她看到书里写，那些穷人因为穷困潦倒而互相埋怨，可是要真难过起来，又一定会有人支棱起来，劝大家支棱起来，难过又没有用，撸起袖子拼命干，才能创造未来，那股又傻又直白的鲁莽劲，她真是爱，她反反复复想到自己和爹的日常生活。
可能，现在自己的这种生活，是爹用一辈子坐牢，爹用他往后的未来，他的可能性，换来的吧。因为爹觉得，他年纪大了，未来也不会有任何奇迹可言了，这种毫无奇迹一辈子连累别人的人生，舍弃了能换孩子光明未来，简直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交易。
“呼……”汉娜突然看不下去了，她尽量深呼吸，要把眼泪也憋回去，难过又没有用。
07
后来，事情发生得过于简单暴力，也那么具有戏剧化。初二下学期，王老头和王老太因为意外出车祸离世了，汉娜想起去监狱探望父亲，或许可以告诉父亲和自己一起住，可是却得知父亲在监狱里的第一年，出狱之后，还是没办法自己谋生，就自杀死了。
王家的一些远亲的后辈操办的后事，钱却全算在汉娜头上，也有人商量要不要把汉娜送去福利院，也有人商量是不是把这孩子接去王家亲戚轮流带？也有人谋划说一个外人，怎么能和亲孙女比，一个抱回来的孩子，怎么就能从老两口手里拿到遗产了？
汉娜从那些人说话的语气里知道，自己彻头彻尾是个累赘。人生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……有亲人的时候，一分钱也没有，现在有钱了，亲人全死光了。不仅知识要人的命来换，钱也要人的命来换。
“你可知道？那孩子是个丧门星的！你以为我不知？她没出生就克死外公外婆，爷爷奶奶，一出生就克死亲妈，亲戚没一个敢接近她们家，她爹后来也被她克死。现在来了王家，被收养的，这王家两口子也被克死。真的，我说的还有假？“
汉娜听到了，也没话说，她只看着周围的所有人，好像在观察人类物种的多样性，这一切有没有因果，她不确定，她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则充满迷信和玄学的传说故事，故事里她看谁谁死，摸谁谁死，住在谁家谁家就会家破人亡，她是天煞孤星，是扫把星，是丧门星。而且这事传得很远，学校里很多人也知道了，总拿这事来揶揄她。
汉娜没话说，她总想说点什么，可是找不到人说，渐渐也就沉默了。爱凑热闹的人，最终会像猢狲吃完瓜果一样散去，她发现自己没有亲人，朋友也一个不剩，当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，还是盘着腿，拍着大腿笑着，故事里面的人，各个都可爱，各个都鲜活。只有书里的这些人物，可歌可泣，可悲可笑，真真地和她亲近。
书里的故事比她的人生还要真实有趣，她想到自己的人生，就低垂着眼睛喃喃说：“人生……一坨狗屎……离谱到家了，没意思。知识改变命运？噗……知识改变命运……好哇，真好哇……“
汉娜从初二下学期的某一天，突然不去学校了。老师三天后才发现，给她打了电话，汉娜说：“我家人都死了。“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没有感情，老师理解成惊天动地的打击令她沉默寡言，问她还好吗？她只说自己没事，只是想问问孤儿怎么才能办休学或者退学……自己遭遇了巨大的变故，需要时间调整。
汉娜后来就没有去过学校，她也不觉得需要去学校……她只需要活着和故事就行，她源源不断地买新书，看故事，吃饭睡觉，玩电脑，然后第二天照旧。有时候觉得寂寞，她也会去公园和县图书馆。
后来，好像她腻了，她去找了很久之前的那个赤脚医生，花钱拜托他帮自己在避人耳目的乡下租个房，赤脚医生叹叹气，倒也帮了。
然后她便搬去乡下，仍旧是看书、吃饭睡觉、玩电脑，第二天照旧。这样的死循环，似乎一辈子也不会被打破了。她打算就这么活到钱花完的那一天，接着去死。
08
“啦啦啦啦啦~我要画个花！再加点草哈哈！”
“咚咚咚咚~嘿嘿！俺老孙来也，噗噗噗，嘭！啊啊啊啊！我死了！”
“喂！！！有人吗？喂！有人吗？快来跟我一起玩啊！我——好——无——聊——啊！“
好像有什么小鬼在楼底犯病，一个人自导自演还在鬼叫。
聒噪……汉娜的心里只有聒噪，她少有地产生了一些好奇心，因为她长这么大，也没见过这样鲜活的小鬼，这大夏天的到底多不怕中暑？于是她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。
“哦！真的有人！”那小鬼头惊喜大叫，他把手窝在眼睛边，假装是望远镜，刚好和汉娜的目光对上。他大吼：“喂！姐姐！！你会画画吗？我在画画耶——！”
汉娜眼睛一瞥，发现这臭小鬼竟然拿着蜡笔在别人家的墙壁上乱涂。而且那家的男人正提着棍子，气冲冲地朝他背后走来。
“快跑！”汉娜脱口而出，还指了一下他的后面。那小兔崽子一回头看见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提着棍子，便撒丫子狂跑。
臭小鬼倒也聪明，循着方位爬上四楼，敲响了汉娜的门。
“姐姐！姐姐！快救命，救命……哎呀……哎呀，累死我了。”
汉娜的房门，第一次为陌生人打开了。她把小鬼一下子扯进房间里，迅速关上门，捂住他的嘴，静了半晌……直到楼道里男人的叫骂声没了。二人才敢喘气和小声说话。
“你是谁家的小鬼啊？怎么乱涂乱画？老师没教你不能乱涂吗？不文明。“汉娜说。
“嘿嘿~！姐姐你家好凉快好大呀！你好漂亮呀。”这臭小子一进别人家，就到处乱看，自己的错误完全不提，反而岔开话题逃避，他一下子就绕进书房，然后对着书架大叫哇塞。
汉娜提溜着他的衣服后领，才阻止他用黢黑的手去摸白白净净的故事绘本。
“姐姐，姐姐，你好多书！你好厉害！好漂亮的书，让我也看看。“小孩好像有使不完的好奇心，他像是一只拼命挣脱蛛网的小飞虫，拼命去够书架，扯得汉娜的手都疼了。
“你好没礼貌，进别人家，不换鞋，不洗手，就到处乱逛乱摸。 “
小孩不闹了，低下头，默默去了洗手间，踮起脚打开水龙头洗了手。洗完手，他一抬头，发现镜子里的脸也黢黑，便又洗了脸，并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夹，把有点湿的刘海夹到一边了。
汉娜觉得眼前的小孩虽然顽皮，但听得进人话，还算好的，而且，这小鬼太好玩了，观察他真的很有趣。
“你一个小男孩，怎么还夹花夹子啊？”汉娜把身体撑在卫生间的门框上，发问。
“啊？我是女孩子啊。”小孩用手指着自己，不像在说谎。
“啊？你是女孩子？”
“对啊。”
09
汉娜再三打量了一下这小子——晒得黢黑的皮肤，脸上也有被猫抓的伤口，洗到已经快散丝的蓝猫小T恤，手肘和膝关节都还有结痂，破洞还褪色的短裤，而且身上都沾着西瓜汁或者葡萄汁或者桑葚汁的痕迹……他一抬手，从衣服的腋下就能直接看光，弯腰低头，他对胸脯也好像完全没有在意，怎么看，都和羞涩腼腆的女孩子沾不上边。
“你今年多大？“汉娜发出疑问。
“八岁！“小孩伸出手指比作八，随后闭上一只眼睛，开始瞄准人枪击，嘴里发出”哒哒哒哒哒“的机关扫射声。
汉娜想着，才八岁，体型看不出区别，头发也比较短，行为举止看起来也完全像小男孩。
“你真是女孩子？“汉娜再三确认，生怕这小鬼在恶作剧。
“真的。我是假小子。 “他随后叉腰自豪起来了。
“噗……”汉娜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活人逗笑了，这恐怕是大人说他，他还不知道在笑话他呢。
鲜活，汉娜的眼睛里只有鲜活。这小孩，像是书里才会有的角色，一出场就抓住人的心，充满着叛逆和可爱，吵吵嚷嚷，却讨人喜欢。
突然窗外传来喊声。小孩耳朵一竖，匆匆忙忙要回家去了。
小孩一边开门往楼下走，一边回头说：“我妈妈在叫我吃饭了，姐姐，我吃完饭再来找你玩。姐姐拜拜~”
汉娜朝他挥挥手，目送他离开了。但她还在疑惑，真是女孩子？
不一会儿，小孩果然又来了。他还特意洗了澡，穿了件干净衣服才来，身上有花露水的味道。
小孩的问题，总是直截了当：“姐姐，你没有爸爸妈妈吗？你们家只有一双拖鞋。”
10
于是，汉娜突然很想说话，她突然有了可以说的人，她便说了那个八千块钱豆腐的事情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讲得太复杂，八岁的小孩是不是能听得懂，总之这小孩听得很入迷。
“跟你说这些，你这么小小，能明白吗？”
“我以后……每天都会叫我妈妈买瘸子叔叔的豆腐，我会很认真吃豆腐……吃八千块的豆腐，这样姐姐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。”小孩说。
汉娜竟然被这种话感动到，她蹲下把小孩抱起在了怀里。爸爸死后，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拥抱别人。不知道是陌生还是因为鲜活，她总觉得自己抱不住，这小孩总好像往下滑溜。
汉娜说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“
小孩说：“我叫小鱼。姐姐你叫什么？“
汉娜愣了愣，说：“叫我汉娜就行。”
“哦，像外国人名字。汉娜姐姐是外国人吗？“
“哈哈哈哈，不是啊。哎呀，我抱不住你了，滑溜。”
小鱼一把搂住了汉娜的脖子，汉娜才发现，不是因为陌生也不是因为鲜活，她会抱不住，是因为小孩没有抱她，可是现在小孩抱得好紧，几乎黏在她身上。如果说人和人之间有什么连接，刚刚小鱼抱住她，咔哒一下，就像是安全带扣子连接在了一起，汉娜的心完全柔软了下来。
“小鱼，你知道吗？姐姐曾经很想死，因为姐姐的家人，全死光了。”汉娜说。
“我抱住姐姐，不让姐姐死。姐姐又漂亮，又有钱，又有大房子住，又有很多很多故事书看，我下次来找姐姐玩，姐姐要是不在了，我找谁玩去，我会无聊的。然后我就会无聊得在墙上乱涂乱画，就会被打，姐姐就救不到我了。”小鱼说。
汉娜突然掉眼泪了，啪嗒一下眼泪掉在了小鱼的耳朵上。小鱼的耳朵一弹，便听到了那小小的啜泣声，小鱼就抱得更紧了。
汉娜也感受到了那种关心，便立刻解释说：“哎呀，你看我，姐姐还得给你当榜样呢，不能哭。人要坚强要勇敢，是不是？”
“姐姐你多大啊？”
“我啊，我十四岁。”
“可以哭。哭出来，心里就会很舒服。嗯，还没两个我大，还很小。“小鱼有点数不过来，她掰了掰手指还朝凉鞋里面的脚趾看了看，接着拍了拍汉娜的头，假装自己是大人。
汉娜很想笑，可是眼泪哗哗流个不停，从来都只有人劝她别哭，劝她节哀顺变，跟她说哭是没有用的。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很小，可以哭。
于是汉娜哭了，汉娜心中的千千结，全部随着哭声被解开了。
窗外又有人喊，小鱼又回去了。汉娜开始好奇，这小鬼到底住在哪？她的爸爸妈妈又是怎么样的人呢？粗心大意教出来这么男孩子气的小女孩，真的好吗？她的未来又怎么办呢？ 真想看看她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啊……那会是怎么样的故事呢？一个还没有人去写的新故事，到底结局会是怎么样的呢？汉娜的好奇心，一发不可收拾了。
第二天，小鱼没来，汉娜觉得有点寂寞，便在乡下闲逛了起来，她老远就听到了熟悉的吵嚷声，便走近了去看。
“啊啊啊啊，我要吃豆腐，我要吃豆腐！豆腐豆腐！豆腐！”小鱼在叫。
“哎呀哎呀马上就好了，别急啊，俗话说了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嘿，你说这小孩到底是怎么想的？原来也不肯吃豆腐，老说豆腐闻起来臭，怎么好好的吵着要吃了？”女人在说话。
“这谁知道呢，小孩子一天一个新想法么。随她去，不挑食是好事嘛！”男人在说话。
“哎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，你以为不挑食是好事哦，她现在除了豆腐什么都不肯吃，昨天说了，要吃八千块钱的豆腐，八千块的豆腐，吃到什么时候去？”女人说。
“噢哟，是不是缺什么营养，是不是有异食癖？好像异食癖是缺钾吧，要吃香蕉，我明个买香蕉给她吃去。”男人说。
汉娜在墙边上望着，偷听里面的话，被逗得哭笑不得。她又想进去找小鱼，又觉得那氛围太温暖，和自己始终不搭……
小鱼就好像嗅到汉娜的味道一样，一下子从门里冒出来，把她一把扯了进去。
烟火气儿，人情味儿，那些遥远得汉娜只能从书里看见的东西，现在就环绕在她身边，她一时半会儿有点受不住了。
“我就说姐姐会来找我嘛！真的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朋友嘛！”小鱼把汉娜拽了进去。
汉娜一进去，妈妈马上在围裙上擦擦手，抱歉地说：“哎呀，是真的啊。来来来，吃饭了嘛？一起吃吧，刚好烧了四个人的饭呢。哎呦，她么，天天就自己一个人在那玩，前几天还说自己和孙悟空成为了好朋友，要带桃子给孙悟空吃……这回又说和豆腐是朋友了，还说了豆腐姐姐会来吃饭。她么，想一出是一出的，不知道怎么办好呢。”
“哦，还真冤枉她了，来来来，坐下吧。哎呀，这么说，她说的是真的啊，真是一个漂亮又有气质的豆腐姐姐。那和孙悟空成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啊？不会也是真的吧？”
汉娜坐下了，桌上摆的是，红烧豆腐、豆腐青菜汤、皮蛋拌豆腐，和四碗米饭，四双筷子。汉娜拿起筷子，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。她悄悄咬了一下嘴唇，确实感觉到了疼痛。
汉娜才发现，她自己好像处在一个活生生的故事里，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，有家人有朋友，可以哭可以笑，人和人之间没有隔阂和猜忌，就这么毫不忌讳地把真心给人看，把真挚的情感和信任沉甸甸地交到人手里。
汉娜自然发问：“你怎么没跟我说，你和孙悟空成为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啊？”
小鱼露出卖关子的狡猾笑容，冲出门去，过了一会，戴着一个脏兮兮的美猴王面具进来了。那面具只是一两块钱的劣质玩具，在集市上被小孩子买来玩腻之后就丢掉的东西，连那个固定在头上的松紧带也不知所踪。小鱼是在地上捡来的一根破鞋带，用那个鞋带把这面具绑在头上的。她一边扮猴子抓耳挠腮，一边学着尖调说：“呔！俺老孙来也！你们这群妖魔鬼怪，还不给你孙大圣拿桃子来！嘿嘿~哎~小鱼是我的好朋友，你们可不要不相信她的话。”
爸爸哈哈大笑，立刻从旁边拿出桃子来说：“哎呀哎呀，孙大圣饶命，孙大圣饶命。小的不敢了，小的以后一定相信她说的话。好了，希望孙大圣把我的女儿还回来，我们还在等她吃饭呢。”
接着，孙悟空又冲了出去，过了一会，脸上脏兮兮，手上也黑黢黢的小鱼又回来了。她说：“老爸你看，我就说我和孙悟空成了朋友吧！”她的口袋里还塞着鼓鼓的一个桃子。
这下大伙都笑了，她妈也笑得直不起腰来，扶着桌子只哎呦叫唤。汉娜本来只是噗嗤一笑，可是耐不住叔叔阿姨都笑个不停，渐渐这笑好像会传染，她也笑得眼泪直往外掉。
笑完了，阿姨便赶着小鱼去洗脸洗手。她还不忘嘱咐说： “哎呀，丫头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，反正多个人多双筷子。你自己弄也麻烦。”
叔叔也对汉娜说：“你要是觉得老来吃饭过意不去，你也可以随便交点伙食费，或者和小鱼一起洗碗也行。看你自己心里怎么舒服怎么安排，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。”
汉娜的心里静静的，不再像从前那样乱成麻，她听着这些温暖的话，也不觉得吵闹。
11
小鱼小学毕业那天，汉娜也在小鱼家吃饭，有一个跛腿的男人挑着两个木桶，艰难地走在集镇上。他的桶里装着豆腐，一刀豆腐，只要八毛钱。他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和吆喝，有人招手，他便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去卖，泡着豆腐的水因此常溅在地面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太阳下，像劳动者的汗一样，一滴下来就无影无踪。
汉娜听到那卖豆腐的吆喝声还是一惊。
小鱼的妈妈走上前去，她说：“哎！老顾啊，又在卖豆腐哦。”
叫老顾的那个老头吆喝说：“哎！是啊！今天这个豆腐好哇，来两块啊？”
小鱼的妈妈说：“哟，今个这个豆腐真的很好，真新鲜啊，噢哟，卖得挺好啊，两桶都卖完啦，就剩四块了嘛。剩下的都给我了吧！早点回去吃饭吧。”
阿姨递了四块钱去，那老顾递回来8毛钱。阿姨推着说：“哎呀哎呀，算了算了，八毛钱算了。”
老顾反倒有点生气：“什么八毛钱算了啊？怎么能算了呢？不行不行，你这瞧不起我了。”
阿姨打太极一样推过去说：“哎呀，人情欠着嘛欠着嘛~今个我帮你，明个你帮我，人情都有用上的时候，不然改天你卖剩就一块的时候，麻烦你再从我这里路过一下吗，行吧？你把人情都还干净了，你下次不来我这边路过了怎么办？”
老顾推不过，憨笑着说：“哎呀，你太会说了。说不过你，行吧！明天给你送一块来。谢谢啊。”
汉娜听到这对话，一下子热泪盈眶了。小鱼问她怎么了，是不是想爸爸了。汉娜说不是，她说只是高兴而已，卖豆腐的瘸子每次都能把豆腐卖完，街坊邻居每次都多买几块，大家能赚上钱，能吃上饱饭，多好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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